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襄阳的城头上换上了前秦军旗,一阵微风拂过,军旗缓缓舒展开了。此时此刻,在遥远的长安,苻坚的眉头却紧皱着,对于他统一山河的梦想来说,占领襄阳,只是在雄关漫道上迈出了一小步,况且得到襄阳的过程很不顺利,先后投入了十七万人,用了十个多月,才把它收入囊中。
望着山川地理图,苻坚的目光沿着长江来回逡巡,看到建康的时候,他瞬间心潮澎湃,目光向往而热烈,像一个自小在山野长大的孩子忽然看到了热闹繁华的通衢大邑。他是氐人——晋人眼中的蛮夷,但他对本族粗粝质朴的文化并没有什么认同感,建康才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。在他心里,文人雅士云集的建康象征着高贵与典雅,这许多年里,他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曾经在睡梦中徜徉于秦淮河上、乌衣巷中,与彬彬有礼的风雅之士兴高采烈地长谈佛祖、老庄、孔孟。他相信自己能做一个圣贤式的明君,也相信自己能开创一个物阜民丰、族群平等的大一统帝国,但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是结束南北分裂,而统一南北的过程对他来说实在是一种煎熬。他对奋战在东线战场和西线战场的将士只有一个要求——快。
在东线的江淮战场上,淮河是东晋帝国的第一防线,两岸主要有四个军事重镇,即淮北的彭城、下邳、淮阴,淮南的盱眙。
从去年(378)秋初,东线战场的秦军就对这几个军事重镇发动了猛攻,但斩获甚微。中线战场取得突破的消息传来,东线秦军顿感压力,唯恐因作战不利受到苻坚的责罚,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。他们不像苻坚那样,对江南的陌生帝国感情暧昧,敌意与爱意错综交织,在他们眼里,东晋版图上的一切只是被占领的军事目标。
除了东线秦军,同样在苻坚的压力下难以呼吸的还有汉文明的捍卫者谢玄。当秦军的战鼓在江淮之间的辽阔大地上像江涛一样滚滚涌来的时候,他正率军驻扎在泗口,准备救援彭城守军。
夜深人静的时候,在弥漫着肃杀之气的军营里回忆起前半生,谢玄往往有一种人生错位的荒谬感。如果不是因为前秦大军压境,自己此时的人生是什么面貌呢?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想这个问题,却总是忍不住去想,这个念头就像风浪里的一叶扁舟,经常在他的脑海里出没不定。
少年时代,谢玄像个小姑娘,喜欢女儿气的装饰物,尤其喜欢佩戴紫罗香囊,谢安担心他长大后缺少男儿气,又顾及他的自尊心,不愿当面戳破,在一次赌戏中赢了他的香囊,然后付之一炬。谢玄理解了叔叔的苦心,此后再也不佩戴香囊。
其实,除了这一点儿女儿气,谢安对谢玄非常欣赏,因为这个侄儿和他太像了,同样才略出众,同样喜欢悠悠林下的闲散生活,对仕途缺乏热情。
有一次谢安问他,“你最喜欢《诗经》里的哪一句?”谢玄的回答颇为风雅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;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谢安甚为赞同。
另有一次,谢安问济济一堂的子侄辈,“我们谢家子弟并不需要参与政事,为什么却出了这么多才俊呢?”其他人一时语塞,不知道如何回答,谢玄答道,“犹如芝兰玉树,生于庭院阶前。”他的意思是,闻达于诸侯何足道哉,装点家门未尝不是美事一桩。谢安闻言大悦。
芝兰玉树虽美,毕竟是弱不禁风之物,能在大厦将倾之际充当栋梁吗?朝野上下议论纷纷,很多人对谢玄的能力有所质疑。
谢玄喜欢钓鱼,《全晋文》收录了他的十篇文字,其中四篇他都在津津有味地谈论垂钓之乐。据记录显示,收获最丰的一天他钓到了四十七条鲈鱼。他本人乐此不疲,还希望与别人共同分享乐趣,经常将鱼作为礼物赠予他人。
泗口,淮河北岸的一座小城,位于泗水与淮河交汇处。这里的水流平稳和缓,波平浪静,是个适合垂钓的好去处。来到这里之后,本年三十五岁的谢玄却丝毫没有垂钓的兴致。事实上,他确实是为钓鱼而来,只是这一次钓鱼的难度极大,稍有不慎就会被大鱼拖到水里,因为他要钓的是秦军。
以泗口为钓鱼台,谢玄拿起鱼竿,凝视着江淮战场这个大鱼塘,思索着应该把钩甩在哪里。
在泗口西部的江淮流域,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秦军,已经在彭城、下邳、淮阴、盱眙这四座重镇之间层层叠叠地铺开了。以实力而言,强行刺穿秦军的重重封锁去援救彭城显然不是明智之举。思索一番,谢玄决定把鱼钩甩到留城(江苏沛县附近)。
太元四年(379)二月,即襄阳失守次月,东线秦军接到了晋军留城遇袭的消息。
留城囤积着大量军用物资,留守兵力比较薄弱,秦军主力唯恐辎重落到晋军手里,急忙驰师回援,只留下了少量兵力继续围攻彭城。然而,当他们赶到留城的时候,却惊讶地发现这里风平浪静,一点儿遇袭的迹象都没有。很显然,中计了。他们来不及下马休整,赶快调转马头奔向彭城,到达目的地以后,果然看到了令人恼怒的一幕——留守兵力被消灭了。但令他们欣慰的是,晋军并没有坚守彭城的意图,城中的守军已经全部撤走了,而且在随后的几天里,战事顺利得出乎想象,淮阴、下邳相继被攻克。
至此,继夺取襄阳之后,苻坚再次在东线取得重大胜利,有待突破的就只有西线的魏兴战场了。
太元四年(379)三月,为了分解魏兴战场承受的压力,镇守上明的桓冲出兵三万,逆流而上,向巴蜀地区的巴中(重庆)发起进攻,蜀人随即组建义军,包围了成都的秦军,与晋军遥相呼应。
战事起初还算顺利,但是,晋军在占领巴中之后推锋北进的路上,秦军发动了猛烈的反扑,在巴西(四川阆中)杀伤敌军七千多人,并以破竹之势继续南下,消灭了成都城下的蜀人义军。遭到重创的晋军难以继续北上,只好退守巴东(重庆奉节)。
巴东位于四川盆地的入口处,晋军退到这里,其实就等于宣告援救魏兴的计划失败了。
四月,魏兴失守,西线战役结束,前秦终于打通了巴蜀与襄阳之间的通道。巴蜀、以襄阳为中心的荆州北部,以及淮北,这三个战区也随之连成了一片。
战局发展到这一步,对苻坚非常有利,他已经具备了顺流而下、直捣建康的基本条件,离统一南北的梦想更近了,但他只是具备了基本条件,离梦想还差一步。因为淮南还在东晋手里,如果秦军贸然顺流东进,晋军还能以淮河南岸和长江南岸为依托夹击敌人。所以,西线的魏兴战役结束当月,苻坚抽调了襄阳的一部分兵力,命令他们向东进发,与淮河的友军会师,然后一起向淮南挺进。五月,秦军在淮南取得重大进展,占领了盱眙,并包围了三阿。
三阿距离广陵只有一百多里,如果这里失守,秦军就会直接逼近京口,甚至可能渡江南下,占领富庶的三吴。
接到三阿被围的消息,建康风声鹤唳,东晋朝廷随即下达诏令,宣布帝都进入一级战时警备状态,命令长江两岸的军队加强戒备,并派遣两路军队分别进驻涂中和堂邑,责令他们配合谢玄援救三阿,但是堂邑守军作战不力,刚与秦军交手就被打得落花流水。这时候,驻守广陵的谢玄出手了。
谢玄的历史声望很高,历来被视为名将中的名将,但是从彭城救援战之后,淮河两岸的军事重镇接连失守,谢玄却一直停留在广陵,迟迟没有什么动静。这难免让人有所疑问:难道这就是顶级名将的水平吗?好像也不过如此而已。
结合事态的后续发展来看,谢玄任由淮河两岸的重镇失守,似乎是在放长线钓大鱼,因为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,虽然敌军占据的城池越来越多,但兵力越来越分散;谢玄占据的城池虽然越来越少,但他及时接回了淮北的守军,力量越来越集中。以此而言,他是在等待机会,一个发动反击的机会。在敌人一步一步进入圈套的过程中,他太能沉得住气了,沉静得近似于胆怯,麻木。
五月下旬,谢玄从广陵启程,向三阿挺进。秦军迅速派兵截击,在三阿附近的白马塘打了一场遭遇战,但是被谢玄击败。
五月二十五,谢玄抵达三阿,救出了被围困在城里的守军,秦军被击败,仓促退往盱眙。
六月七日,谢玄所率的北府兵与三阿守军一起猛攻盱眙,秦军再败,在淮河上架设浮桥,准备撤往北岸的淮阴。谢玄派遣水师悄悄渡过淮河,绕到秦军背后,焚毁浮桥,将敌人分割成了首尾不能相顾的两部分,先消灭了北岸的敌人,继而向滞留在南岸的敌人发起围攻。秦军拼死一搏,好不容易才冲出包围圈,沿着淮河南岸向西逃窜。谢玄率军穷追不舍,在盱眙北部的君川全歼敌军主力。
不到二十天的时间里,谢玄接二连三地重挫对手,成功地收复淮南,把敌人赶到了淮北。前方大捷的消息传到建康,朝廷宣布解除战时状态,庙堂上一片欢腾。
虽然此时的主战场依然在上游,牵制苻坚主要注意力的依然是桓冲,下游军队所发挥的作用只是游动策应,但谢玄指挥的这几次硬仗振奋了士气,使人心惶惶的江东意识到前秦并非不可战胜,强化了北府兵的作战能力,为以后的主战场东移和进行最终的淝水大决战做了必备的铺垫。
对于东线将士的糟糕表现,苻坚大为光火,严厉地处罚了主帅,认为东线惨败的根源在于中高层战将的文化素养不足,与东晋战将的差距太大,所以他选拔了一批精通兵法和阴阳术数的太学生,打算任命他们为文化教师,提升战将的理论修养。幸而有识之士进谏,指出只会纸上谈兵的人教导实战经验丰富的战将等于削足适履,苻坚及时醒悟,才没有把这个错误的决策付诸实际。
苻坚避开了这个险滩,但没有避开另外一个。恰恰是没有避开的这个,直接决定了他命运的悲剧基调,把他送到了令人惋惜的终点。
太元五年(380)春季,前秦帝国治下的辽东地区发生了一起大规模叛乱,卷入其中的人数多达十几万。这个帝国像一头胃酸分泌失调的巨兽,吞下了太多的帝国和民族,却无法及时分泌出足够的胃酸去消化它们,这太需要时间了,而且是漫长的时间,并非朝夕之功。最近几年里,前秦发生了好几次叛乱,但是规模比较小,几乎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就被扑灭了,而这一次叛乱的规模如此之大,卷入的人数如此之多,甚至连中原地区都受到了冲击。
苻坚正在一步步地实现统一南北的梦想,他需要的是一个强有力的后盾,内部的动荡是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。此次叛乱结束之后,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策,诏令将皇室子弟和本族人分散开来,迁到函谷关以东,分别镇守险要之地。
苻坚热爱推崇德治的中原文明,政治实践中总是过于理想化,认为自己的善意和宽和足以感化对手,在统一北方的过程中无数次地赦免或收容了无数居心叵测的人。他们在苻坚面前卑躬屈膝,背地里却热切盼望着恩主的失败。本族人被迁走了,包藏祸心的异族人却留在了长安。氐人大举外迁的那一天,苻坚亲临灞桥为亲人和本族人送行,汹涌混乱的人潮中哭声此起彼伏,一个内侍唱道,陛下啊陛下,一旦有三长两短,你将怎么办?苻坚却不以为然。他何尝不知道留在身边的是什么人,但此刻的他依然保持着乐观的理想主义,以为自己的胸怀可以软化背地里所有的毒芯獠牙。
几年以后,前秦覆灭,当日在灞桥唱歌进谏的那个内侍落发为僧,遁入空门,有时候回想起好像发生在上辈子的灞桥送别,他的意识有些恍惚。那是六月的一天,应该是炎热的,记忆里的那一天却流溢着末日气息,阴冷,压抑,令人绝望。
由于忙于平息内部叛乱和分派族人镇守关东,太元五年(380)的苻坚没有对东晋用兵,直到第二年(381)十二月,他才再次出兵南下,以襄阳为桥头堡,向桓冲发动了新一轮攻势,意图侵入荆州中南部。当月八日,桓冲出兵迎战,遏制住了前秦的军锋,二十七日再次趁胜北上,大破敌军。
次年夏季,驻守巴蜀的秦军忽然大规模建造舰船,操练水师。桓冲嗅到了大决战即将到来的气息,赶快加强长江沿线的防守,并迅速把这个消息送到了建康。但夏末发生的一件事,却让紧张的局势变得有几分扑朔迷离。这桩匪夷所思的怪事,是苻坚忽然出动十多万人开赴西域。
如果说苻坚确实有发动大决战的意图,他必然会集中所有的兵力,可他为什么在表露出南征迹象的时候,却忽然分出那么多兵力开赴西域呢?
促使苻坚发兵西域的动机,依然是他的圣王梦。太元七年(382)的夏末,西域两个弹丸小国的国王慕前秦强盛之名,不远千里来到了壮丽的长安。目睹长安城的繁华之后,他们拜倒在苻坚面前,请求苻坚效仿汉武帝,在西域设置都护府。尽管此事遭到了一些大臣的强烈反对,但苻坚力排众议,执意经略西域。在他看来,使西域受到王道教化是流芳千古的盛事,非常值得去做。大军出征前,他还一再告诫主帅,经略西域的目的是为了展示上国之威,对西域的蛮人可以网开一面,只要他们表示臣服即可全部赦免,绝不能滥杀无辜。
虽然这桩突发事件很蹊跷,桓冲无法彻底搞清楚其中的因由,但为了稳妥起见,他不敢有丝毫疏忽,对江北的襄阳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击,意图在苻坚正式发动总攻之前将敌人的水师堵在巴蜀。
同年十月,苻坚集结百官,召开了一次御前军事会议,就大举南征一事咨询众人的意见。绝大多数人对此持反对意见,结合政治、经济、人才对比、内部凝聚力等多方面因素,坚决不同意伐晋,苻坚却把南征抽象化地归结为兵力对比问题,鲜卑人慕容垂和羌人姚苌则不失时机地强化了他的偏见,使他以为灭晋乃顺天应人,其易如泰山压卵。
滚烫的岩浆沸腾多年,终于喷到了火山口,江北铁蹄奔腾,江东舳舻千里,中古时代的中国规模最大的一次全面战争爆发在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