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（小说）

这是一条乡间土路。

路边的两棵杨树上，几只灰喜鹊停止了喧闹，飞向东边的小山头。初秋的山里似乎总是晴天，太阳仍旧热辣，偶尔有干风吹起路上的尘土。

许延从自行车上跳下来，右手扶着车把，左手揉了揉被尘土迷了的眼睛，继续骑车赶路。

师范毕业后，他被分配到西山村小学任教。

这天，他怀揣着梦想和一纸调令去报到，校长交给他一张字条说：“许老师，今天头一次来，你把这个通知送去东光村小学就回家休息，明天再来正式上课。”

东光小学很快就到了，他把字条交给了这的校长。这位校长正是许延的老爸，两年后就该退休了，但看起来并不显老，实际上已有三十年的教龄。他经常跟许延谈起以前的工作经历，尤其是曾经的困难年代。大概是因为条件太艰苦让他印象深刻——经常上课时候在腰里系上一条毛巾，饿得挺不住腰，就把毛巾绑紧。由于他工作认真负责，成绩突出，学生和群众对他评价很高。村支书听说他是个“大肚汉”，就让生产队每月给他送十斤粮食，这就不用上课系毛巾了。可学校里还有个姓杨的民办老师，因为家中有九个孩子，口粮不够总紧着孩子吃饱。每到中午，许延的老爸看他饿得不行，就塞给他一个玉米面饼子 ...... 经历过苦难的人，就容易有满足感。 老爸常常对许延说，现在好多了呢，当老师也是很好的啊，桃李满天下，是受人尊敬的职业。也是由于老爸的熏陶，他选择读了师范。

从今天开始，就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。 他一直记得，那是一九八八年八月的一个早晨。在颠簸的土路上骑车有点吃力，飞鸽牌自行车后座绑着米面袋子，车把上挂着的篮子里，装着油盐酱醋和一棵白菜，他知道去学校教书，需要经常住校，而且得自己做饭吃。虽说万事开头难，但他还是充满信心的。

西山村不算大，消息的确是够灵通。 村小学分来一位才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，绝对是新鲜事。因为那个年代的老师，不少是代课的，民办的，有正式老师一般也是从事教学工作多年后转正的。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村，老乡看见都过来热情地打招呼，几个年轻姑娘躲在角落朝他张望。 他有点害羞的低着头推车进了校门。

校长带他走进东北角的一间屋里说 : “你就在这办公吧，也是你的宿舍。”然后指了指门后地上的一个搪瓷盆说：“这是之前调走的老师用过的脸盆，还挺好的，你就用着吧。” 许延环视了下这间办公室，还算宽敞。中间摆着一张枣红色八仙桌样式的旧办公桌，右边是土炕和用土坯砌成的煤火炉，火炉和土炕相通，一直通到房顶的烟囱，这样冬天生着煤火，土炕是热乎的，烟从房顶冒出去，屋里不会有煤焦味，人也不容易一氧化碳中毒。

他才要坐下歇歇，校长进屋拿来一条新毛巾挂在脸盆上方墙壁的一根长钉子上，另一位老师搬进来一只小水缸。校长说：“这是惠老师，负责后勤。以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反映解决。用水的话是去校外西边胡同的水井挑的，中午你拿屋里煤炉上的铁锅，去院里在那边生着火的煤炉子上做饭。”许延点头道：“嗯好，谢谢校长，谢惠老师。” 校长出去关门时又回头说：“学校的经费挺少的，香皂牙膏等用品原则上是老师自己买。你一会儿去五年级上课，咱们这连我五个人，每人教一个年级的所有课。”许延连忙点头说：“好的，没问题。”

许延上完上午的三节课，挑来水洗了手，开始准备做饭。 院里西墙根，是四根木头支撑，顶上用石棉瓦搭的棚子，学校里唯一的女老师正在棚子里做饭。 看到许延端着铁锅拎了半瓶菜籽油过来，她开心地说：“我马上做好了，你稍等下吧。校长懒得做饭去他亲戚家吃，以后就咱俩轮着做饭吃。对了，你才上班，会做饭不啊？” 许延腼腆地说：“会做，初中时候带的午饭，就是我自己烙的饼。” “那就行。你听说过赵家沟小学的刘义老师没？他是民办老师，干农活是好手，就是不大会做饭，烙饼时候得喊别人帮他看看饼熟了没有。他还编顺口溜自嘲：慌里慌张，烙饼三张，外头漆黑，里面白光 ...... ”

时间过得真快，转眼已经到了冬天。 许延一觉醒来，天快亮了。他觉得屋里有点冷，想到炕头前的炉子，便起床看火。 炉子内的火果然已经灭了。哎，怪不得梦见要做饭，发现锅里跳出一只黑猫。他披了大衣，找来木头，拿菜刀劈柴生火。想到那个奇怪的梦，他心里提醒自己小心砍到手。 还是砍了手。 大拇指血流不止。校长听到动静，喊来村医，帮他缝针上药。 惠老师也来了，替他劈柴生火。 等火着上来，他也没了心思做早饭。

上完上午的课，他看到火还是不旺，便填点煤，等火着旺了再做饭。因为冬天办公室里生火了，院里的炉子就停了火。可能是因为今年后秋下了两场雨，院里那堆混杂煤被雨水冲得失了油性，加上他不怎么会管理，炉火老灭。 十二点多了。他发现炉火不但没着旺，还没了亮光。已经是饥肠辘辘，午饭咋办？晚上也是事。去镇上买饭吃也得骑车十几里。还是回家吃吧！

他推了自行车，低头走出学校，遇见村民也没抬头打招呼，因为他感觉眼睛有些湿润，不能让人看到的。条件确实艰苦些，心里也是有点委屈伤感。但他是坚强的啊，这点事不至于流泪。可今天的眼睛怎么就不争气呢。

“许老师等一下！”他听到后边有人喊。 原来是本村惠老师的老父亲知道了情况，招呼许延去他家吃饭。 许老师坚持回家，被老人生拉硬拽留住了 ......

人的生活离不了柴米油盐，忙忙碌碌的工作中会有充实快乐。

很快就到了年底，期末考试结束，明天给学生发卷子放假。校长说今晚村干部来学校和大家聚聚。

傍晚，村支书、主任，会计都来了，买了豆腐熟肉白酒。教室成了饭厅，几张破旧课桌并起来，摆几条长长的板凳，校长招呼众人入座。许老师望着桌上的两个大瓷盆发呆，他想不到场面这样原始：一盆是切好的豆腐块，放上大葱蒜末烂盐酱油，滴几滴香油凉拌；另一盆是猪头肘子肥瘦混切的熟肉。村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两袋花生米扔在桌上，往两只大白碗里倒满白酒，开口说：“咱们村支部对学校和老师们没有做到什么支持帮助，今天简单弄了点酒菜一块坐会算是略表心意。老师们辛辛苦苦的，这就要放假了，听说这次期末考试成绩不错，许老师教的年级得了个全乡第一！咱们村的教育一直比较落后，看来是要翻身了哈。今天条件有限没酒杯，大家喝酒依旧是大腕轮。”接下来校长说了几句感谢的话，表示老师们今后会努力工作，然后热闹开喝 .....

平凡的岁月，淀满回忆。

时代不同了，一切皆已改变，似乎又有些东西没有变。 原来的土路已变成宽阔的油漆路，路边的几棵杨树已经长得很高大，新生的小树也充满生机。

如今的许延不再年轻，已经超过三十年教龄。他正开着轿车，一边听着悠扬的民乐。

他今天回家看望九十岁的老爸。老爸腿脚不好了，精神状态还不错。许延捧给他一本荣誉证书说：“看看这是啥？” 老爸读出上面的字：“最美乡村教师荣誉证书 ...... 这 ..... 退休这么多年了还给个证书 ... 也没啥用哈 ... 现在这证书做的还挺高级。”“这是国家政府没有忘记你们做过贡献的老教师啊。”看到老爸开心的表情像个孩子，许延连忙拿手机拍了个照，说：“现在国家更加重视教育了，山区办学条件有很大改善，教师工资待遇越来越好。农村学生免学杂费书费，还享受免费午餐。”

他还告诉老爸，自己的闺女考上师范大学了。